有个瞎了眼的老头在唱歌。
粗糙的手指弹拨着尤克里里的弦，依靠在躲避太阳的影子底下，粗糙的声音就像用铁片刮擦玻璃。他吚吚呜呜唱了许久，又停下来，哆哆嗦嗦从怀里摸出一枚扁平的壶，凑近耳朵边儿去，听着里头哐哐当当晃荡起的水响。
伴着这声音，有人向他的帽子里投下了几枚瓶盖，碰撞在帽檐边上，落进空荡荡的底子里，叮叮当当跳跃起来。老人拧开壶子口儿的手停下来，吃力地扬起干瘪的脸孔，向那声音落下的天上挤出一张皱巴巴的笑容。
“谢谢。”
对方没有回话，只是伸平了手，用力鼓了鼓掌。老人受到了鼓舞，脸孔上的笑容也越堆越高起来，使劲儿地向他的听众点了点头，将拧开了一半儿的壶子搁在脚边上，提溜着尤克里里的颈儿，搂进怀里。指头在粗糙的弦儿上划拉着，
“请听我再唱一首，”老人清了清嗓子，“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，”
但对方没有继续站下去，只是冲着老人笑，鼓掌，转过身去向着街道口离开了。直到走出了好远，才刹住手来。
老人的歌声还在从那小小的角落里头飘扬起来，在干巴巴的空气里，慢腾腾打着摆子。但很快也听不到了。荒原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朵，阳光就这么直挺挺照射下来，毒辣辣晒着这小小镇子的路，仿佛滋啦啦泛起了声音，又从脚底下咯吱咯吱响着的沙硕缝隙里，冒起热腾腾的空气，“扑腾扑腾”打着抖。
男人继续走，挂在肩膀上的口袋原本是拿来装粮食的，但已经吃得差不多，只还剩下一把硬邦邦的，被碾成粉末，又掺了沙土，黄扑扑裹成一团的，勉强还能称作吃食的东西。坠在他宽阔的脊背上头，随着步子一下一下打着摆。
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，时不时钻进屋檐落下的阴影里，避那么一会儿太阳。偶尔会刮起一阵风，凉飕飕在男人的胳膊底下轻轻的抚，却又总是卷起一把沙尘，噼噼啪啪打在他的手背上，火辣辣的疼，他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。
用大块的岩石，混上湿了水的沙子，堆砌成的这粗糙的屋舍，面朝着街道方向，挖开一枚小小的窗。男人注意到有目光在盯着自己，便向着那方向撇过眼睛去。他和一双小小的，冒着精光的眸子短短的交接了一会儿，对方便立刻缩进屋子的阴影里头去。不一会儿，便听到有一个尖嗓子的男人，紧紧咬着一口气儿，像是赶走一匹流浪的野狗般，用力“嘘嘘”了两声。男人冲着那影子底下挑了挑眉头，耸了耸肩，撅起嘴唇儿来学着他的声音，吹了个长长的口哨。最后还是站起身离开了。
就在他要走到最后一个路口，从镇子敞开的大门底下出去的时候，远远听到了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声音。男人扭了扭肩膀，将那枚破破烂烂的口袋往脖子根儿挪了挪。但就装作没有听到的模样，反而还加快了步伐。叫喊声又近了一些，伴随着“噼噼啪啪”地急促脚步声，对方一路小跑地随在男人身后，听着就要赶上他的步子了。
就在那声音伸出手，用力地向男人的肩膀拍打下来的瞬间，他转过身来，向边上轻轻挪开了半步去。落下的胳膊扑了个空，被男人一把接住她纤细的手腕子，轻轻向下拽了拽，跟在身后的女孩儿便失去了平衡，脚底下打了个趔趄，向着男人直挺挺栽倒下去，却在膝盖就要撞进沙子里头之前，被一把扣住肩膀。
最后只是摇晃了一下，又稳稳的站住了脚跟，迷迷糊糊地瞪着眼前男人乱糟糟的脸孔。见着他将手松开，张着胳膊夸张地耸了耸肩，转身就要走。
亚修着急起来，赶忙跟上去一步，深深抽了口气，又提高了些许声音，
“喂！我叫你呢，没听见吗！？”
“啊！是你呀，好久不见了！”男人猛地拍了拍手，把女孩儿吓了一跳。又瞪大了眼睛，一副刚才注意到她的模样，“有多久没见面来着？”
“三个月了……不对！”亚修皱起眉头，死死瞪着他藏在黑漆漆的眉毛底下，那对如天空般灰色，晴朗的眸子。轻轻攥起拳头，在男人的肩膀上擂了一拳，“你明明早就发现我了！”
“对，所以你该猜得到我不太想见你，”他飞快的舔了舔有点干裂的下唇，扯了扯嘴角，“我的意思是，你说你会‘报答’我……”
“对。”亚修望着男人纠缠在一块儿的眉头，轻轻笑起声儿来，边说着，边从怀里掏出一枚鼓鼓囊囊的布袋子来，食指提溜着绳儿，让它在两个人当间儿轻轻打着摆子。瓶盖儿“叮叮哐哐”碰撞在一起的声响在空气里打着晃。
“噢，你早说呀。”皱起的眉头舒展开，男人向女孩儿伸出的腕子探过手去，小拇指轻巧的勾上绑袋儿的绳，“这么简单粗暴的‘报答’我倒是很乐意接受。”
“才不咧！”就在他要砰上那袋子之前，却被一把抽开了，女孩儿调皮地向男人吐了吐舌头，在他缩回手去之前，一把握住他的腕子，“至少，你要告诉我你的名字，我也会告诉你我的，而且……”
边说着，边拖着满脸不情愿的男人，向镇子里头走。但话还只说到一半，迈出去的步子却被扯了扯。女孩儿顿住脚步，撅起嘴唇儿往身后望过去，
男人也在望着后边，他们听见了有声音在天空上飞，不一会儿，便见到一枚漆黑的影子，高高抛向天空上，遮蔽了太阳，在镇里所有人的脑袋顶上，划起一道灰蒙蒙的弧线。尖叫着，划拉起刺耳的轨迹，“啪叽”一声砸在就隔着女孩儿脚尖儿只有不到半米的地面儿上。那抛来的东西在硬邦邦的沙土上砸得粉碎，就像一枚熟得烂透的番茄，炸成了酱红的一坨，散发着一股有点腐烂的香甜气味，又混杂着呛人的燃油味道。肉块爆开，碎屑噼噼啪啪拍打在地上，黏哒哒的血块下边，竟还有白花花的蛆虫，细细翻拱着。
警钟响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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